庚寅炎节，友人乔平编审送来由他策划在东方出版社出版的对话体书法集《箴言》，作者为旅日二十多年的女书画家娄正纲。娄氏堪称一位奇女子，三岁握管，复在水泥地上苦练书法，十五岁于加拿大举办书法个展，及笄翌年只身东渡拼打，孜孜矻矻，宵衣旰食，殚精竭虑，在黑白天地间营造自己的胸中日月。
　　付出终有回报与认可，日本主流媒体《产经新闻》从2007至2009年，连续刊载她的书法作品535幅，创日本报纸上个人书法作品连载的最长纪录。同时，她还有《生命与爱》34幅系列作品为中国国家博物馆收藏。
　　浏览《箴言》，突入眼簾的是此书从内容到形式别致的创意。所谓“箴言”，是娄正纲在日本著名杂志《总裁》上开辟的“想要留下的话”的专栏集锦。娄氏以主持人和书法家的双重身份，与37位当今日本最具影响力的财经巨子共话桑麻，恳谈人生，进而提炼出短至一字、长则八言的关键词语，受访者和访问者既在各自的感悟上互动、沟通，并在达成共识的关键词上，用意象相合、物神相随、心手相连而清新洒脱的泼墨表达出来。这一原创性的书艺，确有风流蕴藉的曼妙。
　　书法属于人的情感符号，是书者心灵的舞蹈。书法艺术之于人生，无论是益智、健心，还是养性、审美，历来是东方文人雅士的上佳选择。然而，方家之道，往往既得益于传统浸淫，又不受成法拘囿；既追求一艺之精，更注重开张个性。在娄正纲这里，她的笔情墨趣，是以文化底蕴为支撑的丰满，以博采众长为我用的交响。如“敬天爱人”对天空的敬畏和对他人的关爱，用的是“空梁落燕泥”的清雅笔法，使之既获得了人生的天籁，又达至鼓翼振动的逸致。如“思无邪”浓翰于“思”，而淡墨“无邪”以期化于无形，让一颗属于古朴的灵魂氤氲流淌在历史文化的河道中。再如“百术一诚”，作为经商与从艺共通的法则，“百术”和“一诚”写得对位匀称以求辩证，润与枯的得体运墨，也传达了书者的性相投契。这样，读娄正纲的字，我们不难从一撇一捺、一波一磔、一立一依、一苍一稚中去感受书者的心境。在“这一个”黑白天地间，她每每巧妙地拨动艺术的触须，升腾起神采灵气，那胸中涌流而出的线痕墨色，是真性情的凸显，是爽健之人生与品性的风韵。
　　观娄正纲的书法，还不难发现其内在的诗性人生和人文意蕴，总是深藏于书者的心灵深处，而非刻意寻求罗列的表层之物和泼墨的中规中矩。对于女性书家而言，在流行的“好字让人舒服”的规训下，很容易落入纤纤的叶、涓涓的秀、顺顺的畅的俗套。娄正纲则反其道而行。《箴言》所录均为草书，以意到笔不止为明显特点，虚实互补，逸沉相济，浓淡谐和，且以笔立骨，黑、白、灰三色合一取润，笔走龙蛇而见半壁烟云。书界曾有一种“丑书”现象，专指大胆突破传统审美习惯和表现形式的书家及其作品。当年傅山有云：“宁拙勿巧，宁丑勿媚，宁支离勿轻滑，宁真率勿安排。”著有《艺概》的刘熙载亦曰：“丑到极处便是美到极处，一丑字中丘壑未易尽言。”以“丑”为美，也是不因循守旧的艺术家们的一种审美追求，他（她）们原本具备写得一手令人舒服的“漂亮书法”的功力，但不以此满足，而另辟蹊径，创造新的“陌生化”的审美结构，获取另一种自由不羁、特立独行的创作的快乐。显然，娄正纲的书法全然摆脱那些脂粉气、闲逸气乃至台阁气，而是“宁丑勿媚”，风神狂书，时而如刻摩崖，时而老藤盘绕，时而飞流直下，时而怪生飞异，让云气空濛往返纸上。你看一个“凡”字，一个“恕”字，到了她的笔端，能见得意在尘外，翰羽飞动，反弹向上，呈现一种不满足于栖息“北冥”，而要“徙于南冥”去探求未知世界的人生向往。
　　自然，春秋方盛的娄正纲书法，要达到大彻大悟，超然象外，无心无我，无欲无碍的心境，尚有待精进于艺、拨冗取静，有待澄彻心灵、法臻大乘。但不管怎么说，这位才女书画家旅日20余年后出版的首部中文作品《箴言》，以其参悟本源的人生智慧和不囿绳墨的秀挺笔法，给我们带来了“一花开、天下春”的知性与艺馨的双重享受，其观赏与收藏的价值是不言而喻的。

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 楊匡漢
2010年7月1日于北京